在他的記憶裡,父親總是在傍晚的時候回家,曬得很黑的皮膚上充斥著大小汗滴、白色汗衫上滿布著怎麼也洗不掉的汗漬。

 

  他的手上總是會提著兩個紅白相間的塑膠袋,一袋是去黃昏市場買來的青菜、一袋則是裝著空的便當盒。

 

  他們家沒有電視、附近也沒什麼鄰居,所以他總是一個人坐在小板凳、在茶几上看著爸爸為他找來的一些課本、參考書等著爸爸回家。

 

  「爸爸,今天吃什麼?」他最先問的一定是這個問題。直到現在,他都非常後悔,當初應該要問的不是這個問題,而是有更重要的話應該說。

 

  接著父親輕輕拍了拍他的頭,卻用吆喝般的音量回答了幾道菜名,接著抓了抓平頭,走進廚房。

 

  大雙手總是溫暖得給自己無限的安全感,所以他才敢自己一個人待在家。那雙充滿了厚繭的手,同時也身兼母職煮飯做菜、一點一滴地將他扶養長大。

 

  今天他也一如往常地從學校放學回家,不同的是,這是他在國中上課的最後一天,他轉進了一家屈臣氏,買了個牙膏,接著繼續往家的方向前進。

  牙膏,這是他行李中最後缺乏的一樣東西,沒錯,明天開始他跟朋友約好了要去旅行,一個月前就申請上高中的他老早就把行李給準備好了,就像是迫不及待離開那個家似的迅速。

 

  過一個馬路再走過幾家銀樓,來到了一個破舊的鐵皮屋,鐵皮屋下有個固定的攤販,營業時間從晚上到凌晨兩點;現在是中午,所以目前老闆還在準備開店和備料。

 

  只見一個穿著簡單T恤、短褲的中年男子,身上卻穿了件格格不入的圍裙,一下使勁地推出攤位看板、一下打開保鮮盒將食材放到架上,接著他看到了他,雖然感到訝異但隨即意會過來,便出聲喊了句:「放暑假了?」

 

  「恩。」他簡短地回了一句,頭也不回就要往樓上的老舊公寓走去。

 

  中年男子用掛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,對著他喊:「欲呷蝦咪無?」聲音一如他記憶般宏亮、但多了點沙啞,沒錯,這名中年男子便是他的父親。

 

  「不用。」又是一句簡短的回答,像是沒有耐性又像是想快步離開的樣子,「還有我明天就要出去玩了。」

 

  「加減呷幾寡啦……」男子看著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要升高中的兒子離開,聲音越來越小,最後變得有點像是自言自語,在旁人看來格外落寞。

 

 

 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,他跟兒子生疏如陌生人,甚至連兒子今天放暑假會提早回來也不知道。

 

  年輕時他跟一個青梅竹馬在大一的懵懂年紀就生下這個兒子,他父母那邊覺得未婚生子相當見不得人,於是將他逐出家門;而女方家裡十分不能諒解,在孩子出生後沒幾天付了一筆錢從此與他斷絕聯絡。那筆錢哪夠扶養一個孩子,於是他學校也不去了,就為了工作賺錢扶養兒子。

 

  一個十九歲大學都還沒讀完的青年,只能去找付出勞力的工作,於是他選擇了最累、但工資也最多的建築工人。

 

  每天頂著烈日或風雨,搬得盡是些重得要命的鋼筋水泥和磚頭,走在日漸逐高的房屋架構上、或水泥車、挖土機來來去去的危險路途上,用性命和青春歲月換取養育兒子的錢。

 

  社團啊、翹課啊或者是環島登山,這些事情已經徹底從他的人生消失,每每經過餐廳或火鍋店時,總能瞥見一兩群眼熟的同學聚餐,而他現在用一個裝滿隔夜剩飯剩菜的餐盒解決午餐。

 

  不過對他來講,這些犧牲換取兒子的成長就沒什麼了。由於女方的不負責任,他也得肩負起母親的責任,所以工作完回到家之後,他都會親自下廚煮飯給兒子吃、早餐午餐也一併作成餐盒放在冰箱讓兒子自己微波;為了教育兒子,他去回收場撿了些人家不要的課本、書籍回家。

 

  他最愧疚也最遺憾的,是沒有多餘的時間陪伴兒子。

 

  兒子國小時是標準的鑰匙兒童,什麼事情都不用他擔心,成績名列前茅、三餐也不用他再操心都能自己在外面解決、家務事也處理得很好,但就在有一天,他發現兒子一天跟他講不到五句話的時候,他毅然決然辭去好不容易升上的工頭一職,動用了一些積蓄轉行賣起吃的,這樣沒有營業的時間就可以用來陪伴兒子。

 

  但是來不及了,這個時候兒子早已升上國一,白天上課、晚上補習,等到他收攤回家的時候,只能去看看已經熟睡的兒子,接著是早上短暫的見面。

 

  因為他廚藝還不錯、待人也很親切,小吃攤有了小小的名氣,附近的居民、或者經過的計程車司機、續攤的上班族都常常光顧,於是他一忙,就這樣忙了三年,如今兒子也即將升上高一。

 

  升學的一切手續、流程都是兒子自己去跑的,他只負責出錢。每次到了給兒子錢的時候,都會覺得彼此只剩下金錢的交流十分可悲,但卻無能為力;尤其看到兒子前陣子整理起行李時,便明白兒子有多不喜歡他這個父親,於是在信封袋裡裝了一筆生活費,放在兒子的書桌後,也就什麼都沒有講了。

 

  「頭家,兩碗海鮮炒麵、一盤燙青菜,兩罐啤酒。」一個已經喝得微醺的上班族扯著領帶這樣說著。

 

  「厚,燒等一咧,隨來。」他熟練地下了兩捆烏龍麵,接著開始切海鮮,眼角餘光瞄到兒子要出門的身影。「你—」欲說出口的話被兒子凶狠的眼神給阻止,他知道兒子一向不喜歡讓人知道他們是父子。

 

  「頭家,這你兒子嗎?遐大漢啊?」另一個客人問道。

 

  他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額上的汗水,連忙回答道:「不係拉!係樓頂厝邊欸啦!賣甲人亂共。」

 

  兒子手上提著行李袋,看樣子應該是今天晚上的車。

 

  ※※※

 

  男子坐在木製涼椅上隨意按著遙控器,在各大新聞台之間瀏覽。今年暑假到目前沒什麼颱風,是他比較安心的事情,兒子出門在外,卻只有零星幾次打電話回來報平安。

 

  錢不知道夠不夠用、有沒有吃飽、住在哪裡?會不會被欺負?他雖然擔心,卻什麼也做不到。

 

  他看著電視,眼神有點失焦,雖然是台二手電視機,卻也用了將近五年,畫面雖然偶有雜訊,卻也不至於影響到觀看。

 

  電視廣告近來強力播送著關於父親節的禮品、優惠專案,看到其實他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覺。跟家裡斷絕關係那麼久了、自己也出社會體會了許多現實,他的很多感情已經埋在心裡最深處,不會在這種時候出來影響心情也影響生活。

 

  嗯,這支廣告拍得還不錯呢!

 

  只是偶爾,看著電視,他會回想起自己年輕時曾有的夢想,夢想未來當一名導演。回想起來有些惆悵,但是卻不後悔,他現在只希望兒子未來能走上他自己喜歡的道路,所以,要賺更多錢讓經濟穩定下來。

 

  休息時間結束了,他穿上圍裙,從冰箱拿出一箱食材後走到樓下準備開店。

 

  另一方面,他現在正在花蓮的某個鄉間小路,坐在朋友機車後座,準備前往今天的投宿地點,某個小學。

 

  一到達目的地,他和朋友就開始整理行李,準備接下來外出的行程。

 

  「欸我先打個電話喔!」他的朋友說著,便拿出手機,「可惡這裡收不到訊號。」接著走出教室。

 

  動作很快的他早就整理好了,為了等待友人,他拿出自己的手帳隨意翻看,然後意外地發現今天是八月八號。

 

  大概是從小四開始吧,運動會的時候注意到大家都有爸爸或是媽媽來參加,而自己沒有。當時有個朋友的爸媽大概也是心疼他吧,便邀請他到家裡一起吃晚餐。

 

  他們是一起走路回家的,兩個小孩子走前面,一個一蹦一跳的表現出友人要來家裡作客的興奮、一個則是沉穩地走著,彷彿只是靈魂住在小孩子身軀的大人;而朋友的父母親則走在後頭,一面看照著兩個孩子、一面閒聊。

 

  「又要蓋新房子了啊。」那時學校附近有許多大樓開始興建,下午的太陽雖然不如中午的狠毒,卻依舊炎熱,遠遠可見許多曬得黝黑的工人辛苦的工作著。

 

  「前面兩個小孩子聽好啊,要好好讀書,以後才不會只能做這種工作,被人看不起。」

 

  這句話聽起來只是一般勸戒孩子讀書的話,卻直接地擊中了他的心,他知道父親的工作,總覺得父親很辛苦,但沒有別的想法,直到那天他才知道,有許多人是看不起這個工作的。

 

  所以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是他的爸爸。

 

 

  時間過得有點久了,友人還沒回來,他揹起兩人的隨身包包走出教室,卻看見哭成淚人兒的友人。哭得正傷心的友人沒有注意到他,只是對著電話繼續流淚。

 

  「好啦!我知道啦!我會好好照顧自己。」稍作停頓聽電話那頭的聲音之後,又咳了幾下才接著說:「屁啦,我沒有哭啊!」

  粗魯地擦去臉上的淚水之後,他又這麼說:「好啦,掰掰。」過了幾秒才又急急忙忙地要電話那頭等他一下。什麼都敢做的少年,此刻卻像是害怕什麼一樣,深呼一口氣鼓起勇氣,才對著電話小聲地說:「父親節快樂,我愛你。」

 

  掛斷電話後,友人發現他在旁邊,有些尷尬地笑了笑,但隨後他便發現似乎有什麼在自己的眼裡逗留、讓他看不清友人的微笑,還有像是水的東西滑過自己的臉,在下巴下緣的地方遲遲不低落。

 

  「我在跟我爸講話,你哭屁啊?」他沒有跟友人講過關於他父親的事情,所以對方也沒察覺什麼不對勁,接過背包就用手肘撞了撞他,好了不要哭,快打給你爸吧!」

 

  自己有什麼資格打電話給父親?這次的旅途上,沒有大人的陪伴,就他們兩個高中新鮮人,時常遇到困難,這時候他才發現,即使自己對家務事再怎麼熟練,少了父親的支撐,他可能根本做不到。

  「不用了,他在忙,晚點再說吧!」

 

  「喔喔!是在公司上班嗎?真辛苦」友人接著說道,「像我爸媽自己在經營雜貨店,想什麼時候接電話就什麼時候接電話,還真自由。」

 

  什麼叫做被人看不起的職業?要不是當初父親做了建築工人,扶養他長大,哪會有今天的他?如果父親不賺錢養家,他們很可能就是餓死一途。他似乎能體會到,年輕的父親站在建築工地前,猶豫了好久,然後走進去應徵的樣子,既卑微、又偉大。

 

  「不是的,我爸爸他是賣麵的。」他第一次向別人提起,「在這之前他是一個建築工人,在工地搬磚塊的那種。」

 

  而對方並沒有給他當年朋友父母親的那種反應,反而對他說:「欸,那很辛苦欸,快點給我打電話!」

 

  但是他終究是沒有打電話,只是一邊哭著、一邊將過往的事情解釋給友人聽,充滿罪惡感的他只是一直哭,而友人溫柔地聽完他的故事,也盡責的安慰起他。

 

 「過去你做了什麼那都是過去了,既然現在都知道了,那你應該知道要做什麼了吧!」看著還在難過情緒中的他,友人如此說道。

 

  ※※※

  高中離家裡有段距離,他穿著卡其色的制服,轉搭了兩班公車才回到家,這時天色已經晚了,父親點起自己搭建的燈,開始有些零星的客人上門。

  「頭家,這你兒子喔?」客人看著站在攤位前原地不動的他,對著他父親這麼說。

 

  而他父親面有難色,正要開口解釋時,卻被他給打斷:「對啊。」

 

  無視麵店老闆驚訝卻掩蓋不住喜悅的表情,客人接著稱讚道:「建中的吶,金厲害!」

 

  「無影啦、無影。」然後他父親繼續煮麵的動作,就像台灣一般的家長一樣謙虛地回答。

 

  「爸,我來幫你吧!」他隨意在一旁放下書包,親暱地叫了一聲爸,接著開始做起洗菜等比較簡單的動作。

 

 

  這一天開始,兩人雖然沒有經過什麼談心之類的過程,卻漸漸地試圖在每個小地方多給對方一點關心,尤其是他,雖然一開始叫爸爸會覺得害羞、有時候開口詢問爸爸是不是很累的時候也會有點尷尬,但是可以感覺得出來父親的喜悅,還有比起聽到他上了前幾志願高中時還來得開心的表情,讓他決定鼓起勇氣,在某天一起看電視的時候,補了父親一句:「父親節快樂。」

 
 
/接著是小小的後記/
 
今天就是父親節了,嗯所以寫了篇文章,
其實這是根據我某天買晚餐時看到的景象改編的(只是改很大這樣)。
一個建中的男生在便當店外頭晃啊晃,一個中年男子買了兩份水餃,
之後那個晃來晃去的男生就不見了,
我沒有看清楚兩人是不是父子關係,但是這件事情給了我一個靈感去寫這樣的故事。
不管是從事著怎樣工作的父母親,辛苦拉拔我們長大的他們,永遠都是這個世界最偉大的人了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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